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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评价几全倒、法国评价好像还 OK 的《双子杀手》这剧本烂吗？我认为不，顶多是在好莱坞大片片海中相较显得平凡或老套罢了，许多人称之“过时”，对我来说这和烂不太一样，而且说不定平凡老套也是李安有意的选择？它也许格局简单、也许故事老套、也许动作平凡、也许谍报浅显、但它有李安就大不同！我们若以李安主创电影如《断背山》与《少年pi的奇幻漂流》乃至《父亲三部曲》的标准看，当然觉得这部失了李安之美；但若以杰瑞布鲁克海默动作片与 David Benioff剧本的标准来看，一部本来恐怕如过江之鲫的平凡动作片，请到了李安就有其特色与韵味！
一部父子电影
李安长年一直谈父子，片中我就觉得克莱夫欧文养起部下根本就在养儿子，尤其疗伤擦药附赠玉米片早餐根本慈祥好爸爸！到后面果然两人堂而皇之父子相称了。到底是这片找上李安、还是李安找上这片？我觉得那也不重要了，总之这题材和这父子系导演一拍即合！这次表面上没人是真爸或真妈，只有如爸或如妈，倒也把父子关系解放开来到处凑对；克莱夫欧文是小威尔的爸、大威尔是小威尔的爸，甚至自以为美女去色诱却被当“年长女性”被尊重得很囧的女主角、俨然也是小威尔的妈，最后爸爸妈妈还来学校帮孩子选系？还要孩子抗议“爸妈回家啦，我不是妈宝！”
一部技术电影
李安近年一直玩科技，科技是不是如 Nokia所说来自人性我们不知道，但科技到李安手上总是要导向人性，这点我们都相信。李安玩技术总不是要炫技、不是要奇观、不是要更多感官刺激，反而是要一种沈浸式的身历其境。上次在比利林恩身上试过了沈浸式文戏，这次就要来试试沈浸式武戏了；上次《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高帧版与普通版看起来都很入口，这次《双子杀手》就告诉我们普通版看起来可能有点平凡日常往往被视为无聊的东西、放在高帧版那平凡日常会变得多有浸入式魅力！而既有了高帧的浸入，文戏武戏景观戏的拍法又会有何不同呢？
一部观光电影
景观戏远景拍法可能没啥不同，但浸入式魅力让我们仿佛真环游世界！也许这是李安高帧事业与《双子杀手》一拍即合的最高调魅力，它像 007电影一样摆明为了环游世界遍览异国风情而设计剧情：有不急忙的列日吉芒车站 Liège-Guillemins、有哥伦比亚 Cartagena古城墙与中庭 patio、有布达老城城堡与渔夫堡、有佩斯新城城市公园大浴场与博览会城堡、有布达佩斯地下墓穴 catacombs与 Kiscelli Museum、最后还回乔治亚老家Glennville... 重点是，要聚焦大头的浅景深还是遍览世界的深景深，高帧拍来切换自如层次丰富，仿佛邀请全球观光宣传片都来共襄盛举！
一部细节电影
此片作为谍报动作片，充满前人拍过无数次的老套场景与情节，但看着看着我不禁觉得这“老套”是否有意为之？这里有男女约会、有暗夜刺杀、有枪林弹雨、有贴身肉搏、有中距拳脚、有远距飙车... 无一不是老套！但老套情节配上新的高帧拍法后须有什么不同处理呢？李安就静静拍我们看，所有炫目的运镜与复杂的剪接全都省了，一切摄影的功夫看来是单纯简化，相对的则是场景服装建筑器物身体发肤等细节，都要做到更仔细不可忽视。
譬如大小威尔从街头到城墙的机车追逐战，镜头跟着机车后面看他眼前遇上什么人车街景，这在各种飞车动作片中往往努力制造高速度快节奏的紧张感，但高帧摄影下就只单纯地跟着威尔机车慢慢往前拍、慢慢擦撞或闪过一辆又一辆无辜轿车、花衬衫民众与观光客一个又一个惊呼逃窜、水果摊一个又一个倒塌落地... 我们才知道，原来就像我们平常骑机车那样的平凡街道，让一个杀手角色遇上了就是超紧张刺激！什么运镜剪接手法都不用，一个高帧老实拍就够。
写实派动作电影
中距拳脚与贴身肉搏也一样，不用玩杰森包恩式的远近交错快速剪接、不用玩姜维克式游走全场的舞蹈节奏、不用玩丹尼尔庞德听了就痛的拳拳到肉、不用玩史塔森式的真武术高手明星耍帅，它就只要训练演员认真武打让镜头在旁慢慢拍、需要创造的数位角色就努力做得像真人真打、一镜到底静静地中距观看、毋需任何风格特色制造俐落爽快感。我们看着 Winstead 被猎食男人压在胯下犹奋力翻转、看着老威尔被青春肉体无情打脸犹努力压制，这些宛如亲身走进酒吧看人打架打到头破血流的日常，告诉我们若真发生在眼前不须修饰本身就已极惊险。
当然电影也不只是朴实无华静看动作的，却更像是两者通吃地贪心：前半动作戏包括飞车与肉搏，都展示了高帧的朴实无华反能做出本质惊悚；而后半回归美国乔治亚州的片尾大战，则把各种传统枪战动作大乱斗的眼花撩乱都给予一个新颖的高帧版本。给我们看看车子爆炸不用多高调，和现实中的城市暴动火烧车类似就已极惊悚；给我们看看枪林弹雨不用多炫目，写实的曳光弹打烂杂货店食品饮料满天飞就如世界末日；给我们看看超级士兵宛如神鬼传奇的爬墙僵尸，人不会痛不会累烧烂也不怕会是多难以想像的极端意识。
自然派大头电影
谈到这极端意识，片尾打开头盔毫无感觉的威尔大头真是木然地令人惊惧！相较之下皮肤毛孔胡渣发刺栩栩如生的大威尔与小威尔，则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乃至一滴眼泪都纯朴地令人有感，仿佛他就是我们的国中好友高中入军校签下去当了特务、多年后约出来喝咖啡聊心事还不能泄密多谈只能悄悄地潸然泪下。从《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开始我们就知道李安为了高帧开始专心拍大头，各种在过去电影中精心设计的角色配置画面构图都返璞归真地简化了。
在《双子杀手》中甚至还更进一步（或说更退一步？）地让演员间的文戏对话去除传统的戏剧化张力表现、而让他们就自然日常地讲完一次次日常对话，然后让我们发现原来我们身遭的日常对话本就处处有戏、电影只是帮我们把我们接触不到的谍报特务搬上影院给我们亲炙而已。
Will Smith 大头电影
拍高帧大头电影，鲜肉双人组 Garrett Hedlund & Joe Alwyn就够美了，李安这次找威尔史密斯当然是看在他连在片中台词也高调自豪的“五十岁版本的我仍身材完美肌肉紧实风度翩翩”，但找来后也好好让威尔发挥了他的自然身段：一个两公里外神准射击的特务，不用酷炫煞气高深莫测，他也可以是个可乐啤酒嘴皮乱聊鲜花约会的平凡人，毕竟许多特务不就是以平凡融入社会为准则吗？
看这片的威尔身段就是个日常，和我们在媒体面前看到打片吃小吃的威尔没有什么大不同。这种没啥大不同，也许也是大众未必爱但李安想呈现的特色？这个特务和我们与我们的朋友没什么不同，正如我们去当了特务的国中同学也和我们没啥不同，只是我们夜间呼呼大睡能安枕，他们夜间则睡在枪支枕头上。
Winstead 大头电影
无独有偶，动作片一定要出现的一位女特务，在此片也给了个最少戏剧化的日常处理，还找了我一直很欣赏的低调女演员 Mary Elizabeth Winstead！她也是演过《绝命终结站 3》《歪小子史考特》《唯我独尊》等少年商业片的，但她当年在这些高调戏剧化的电影里表现就相对低调内敛，近年在《醉生梦醒》、《威尼斯的爱丽丝》与《All About Nina》等片里，这种低调日常演技开设为她开出新的独立制片戏路，而今《双子杀手》把她这套戏路之美做到了新高度！令我回想起她近年别片都暗暗想像那些电影若也拍高帧又会怎么样。
此片 Dani & Henry 的日常风，就从那码头打工的售票亭开始，特务的确值得演日常，而且还应该面不改色坚持日常！被人抓包还要继续演、一次次回应被拆穿仍要继续演、整个要融入普通研究生被怪叔搭讪那翻白眼的不耐烦，那才是前辈也点头称赞的真特务。 Dani 不动声色但事事关心、不苟言笑但事事坚持、不置可否但心有立场、若无其事却偷偷做好多事、乃至泰山崩于前仍神色自若... 一个面冷心热的特务模范，平常的低帧拍摄可能嫌无聊呆版须要戏剧化，但给此片高帧拍摄才知日常自然的细微表情早就超有戏。
Clive Owen 老爸电影
也许 Dani 这个外冷内热的模范女特务是本片对照组，就要对比出外热内冷的“双子特务”计划有多非人。不论大威尔 Henry的热情四海、还是小威尔 Junior 的激动愤懑，他们热情的外表下藏的都是一颗压抑到冷（但压不住）的杀手心。传统世世代代受国家器重的男特务、以及从玻璃天花板下自己慢慢爬的女特务，这两性之间有什么重大差异呢？也许不受期待的女孩反而更多自主、备受期待的男孩却是包袱沉重。这包袱，如同李安几乎所有电影必谈的，总是来自父亲。
而更有趣的是，每一个父亲都曾经是个儿子，上面都有一个凝视规训要他继承意志的父亲；但自己热情顶天冲破父亲枷锁自立门户后，往往在新门户里成为新父亲复制压迫。此片在 Henry, Junior & Clay 三人之间，竟有三对父子关系！最表面的是基因相同令人乍看以为私生的Henry & Junior，但其实父子关系始于曾经听国家命令打仗的 Clay & Henry 之间，只是当 Henry这宛如成材儿子的杰出部下长大有主见不再听话后，一种保证不长大出走的父子关系就创造在 Clay & Junior之间。给人命名就是未来独立的契机，生个儿子不命名只叫 "Junior" 就意在杜绝独立的可能。
于是本片这位父权化身的反派立场奠定了：助我开展事业的属下，就是我这国王所生的王子，就来复制王子一个换一个永保青春永远别独立。话说此片尽管威尔史密斯是显而易见的主角，但其实发生在大威尔 Henry与小威尔 Junior 两个角色之间的冲突并没有太难解决，真正有意思的冲突倒集中在他们两人与 Clay 的父子关系上。关心父子议题的李安，他这片真正汇集所有冲突于一身的男主角，会不会其实是克莱夫欧文？想想他也不止是本片发下猎杀令的反派，他同时也是本片谍报权威 DIA手下失控的要员、甚至还有人也为了维系体制而暗中计划取他人头呢。
独立儿子成为规训父亲
千万家庭里都有父子冲突，只是人人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成为父亲后，也往往忘记自己当年看不过老爸愤而出走的独立情怀。大魔王 Clay 在此片俨然也是个被管教的孩子，规训利用他的父亲就是美国这战利国家，美国在全球掀起战争牺牲美国子弟令美国之子愤愤不平，美国之子 Clay 就退役出走开了佣兵公司改革美国老爸。他投身的“双子计划”就这样一往无前改革父亲agenda、自己新的 agenda 却也走火入魔等著被儿子 Henry否定；但 Clay 只想改革上代却不想被下代改革，于是有名字的独立儿子 Henry要除掉，代以没名字的附属儿子 "Junior" 无限复制传下去。
这种希望世代历史终结于我、子孙都安分守己别长大独立的心态，在此片最终的走火入魔，就是端出一位“不会痛、不会哭、毫无感觉”的威尔面孔超级士兵，也让此片从日常写实终于拍到一个超现实的戏剧化结尾。但看看最后宁出来献头也要和儿子说话的 Clay ，他难道不爱纯真的 Junior 吗？看他之前为 Junior 细心疗伤，我完全可以相信他爱着儿子，不希望儿子痛苦、也不希望儿子独立、不希望世代的教养都要经过“爸爸把儿子丢进水中”这样传统的父权暴力、乃至不希望任何美国家庭牺牲儿子上战场... 最后，他终极的理想之子，竟是什么感觉都没有的行尸走肉？
也许 Clay 以超能士兵执念表达的父亲情怀，终究要给忧郁男主 Henry上一课。Henry 也有他受的父权规训、也有他越长大越独立的理想；而当他看见一个新兵就宛如看见了年轻的自己、更宛如走过一遭的父亲看见了尚在摸索的儿子，却不免想着要以我一生经验将你导正拉上正轨。虽然 Henry诉求的良心退隐绝对是比 Clay 的超能士执念来得健康多了，但以自己理想灌输儿子何尝不也在走父亲的老路？于是片尾以校园家长作结了：爸爸说理工可造福世人、妈妈说人文可明心见性、还要儿子说“爸妈回家啦，我不是小孩了”，这填志愿情境让李安拍起来怎么这么台湾呀？
120fps，李安的双子计划？
话说这种有点 1980s动作片的插科打诨结尾，我们看了可能脸上三条线觉得李安怎么了？不过我觉得这是李安可爱的地方：他是剧情片起家的导演，但他碰触其他片型时也不吝放下身段去发挥那片型的经典套路。于是这片有近身搏击、有中距拳脚、有远距飞车、有环游世界、有谍报 tête-à-tête 、有美国老大哥阴谋、有枪战爆破大乱斗、有准科幻的超级士兵... 而文戏对话就点到为止，就间谍之间自然互动即可，只是这一切文戏武戏都在高帧摄影下交出了李安推荐的新作法：浸入感更上层楼的新科技，不一定要服务精彩的视觉奇观，也许反璞归真更能见日常细微之美。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李安在这高帧技术下的拍片理念，但看《双子杀手》的各种作法选择时我是有这种感觉。这样的作法，观众与影评喜不喜欢呢？那就见仁见智，有人爱有人不爱，爱的人能有多大规模就是他的严肃考验了。总之，我认为《双子杀手》是李安推广他认为是电影未来的 120fps 的一部宣传片，去除各种眼花撩乱的戏剧化手法，就让大家看看高帧摄影在文戏武戏景观戏、乃至水戏空戏特效戏等多种场合可以多有单纯的魅力，然后看看这业界与市场有没有兴趣跟进啰，也许期待后人可以发挥得比他更好？不论这种片算好片普片或烂片，它总是意识清楚贯彻执行的。
有趣的是，以父子系电影陪伴台湾观众快三十年的李安，他这个儿子也成为了一个父亲，今年还跟他自己的儿子新片同档对打，那他现在这样一往无前用力推广 120fps 的热情、有没有可能走上本片父亲 Clay 强势推广“双子计划”的执著呢？想到这里还真令人莞尔！至少我们相信温文儒雅的李安不会成为大魔王，但会不会为了理想大亏钱拖片商下水？那就慢慢观察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