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甘永泽(研子梳子店湾)
十里木兰川,十里画如廊,晨间烟火饭菜香,鸡鸣犬吠耕种忙,这是童年记忆中的家乡——木兰川的景象。
记忆中的木兰川,十个男人九个是窑匠,这与我们木兰川的地理结构有着很大的关系。木兰川地处木兰山南山脚下,两边都是山,中间一条不宽的山谷。山谷被一条从木兰山脚下流来的小河一分为二。木兰川地少人多,自古以来温饱难继,聪明的先辈想方设法找寻谋生之路。
不知从何时起,有人学会了烧窑制陶的手艺,靠着生活必需的坛坛罐罐来保障一家子的生活用度。再后来,父传子,兄教弟,慢慢的,咱们木兰川大部分的男将,都以烧窑卖陶为谋生手段。
我爷爷也卖过窑货。每年农闲时,塆里关系比较好的几个人就自发的组织起来,商量著贩些窑货出门去卖,以赚些微薄的差价回来补贴家用,这其中就有当时五十开外、吃苦耐劳的爷爷。
写到这儿必须提及一个人,每次出门卖窑货的管事当家人——仁福大伯。为什么每次都选他当家呢?其时,他是塆里的队长,对于塆里一帮老少爷们来说他算是见过大场面的,遇事沉着冷静,善于管理买进卖出的简单账务。所以每次出门,他都当仁不让的管事当家。
大家凑到一起,简单商量一下,说干就干。首先去窑厂挑选窑货,看窑货的外形及烧制的成色,再敲打一番,听听回声是不是浑厚、是不是响亮。爷爷他们都是挑选窑货的个中好手,一定要挑到质量上乘的窑货,有好的卖相,才更易于买卖成交。
看了几个窑厂,终于在我们蛇山窑厂选好了窑货。他们把选好的窑货一个个挑到马路边整齐的码好,一排排大瓦缸被码放得整整齐齐,一个个小瓦钵排列有秩。记得那天我上学时,看见这样的阵势,就知道,爷爷又要出门了……
接下来,仁福大伯他们请来一辆东方红拖拉机——他们屡次合作的老伙计。爷爷他们把窑货搬上车码好,用麻绳密密拴牢,这时已临近中午,吃完午饭他们就要出发了!
爷爷回家匆匆忙忙吃完午饭,拿起一个奶奶为他准备的破旧蛇皮袋——里面是爷爷简单的行李——就与那些叔伯们踏上了卖窑货的路程。
东方红拖拉机驾驶室很小,好像连司机一起只能坐三个人,其余的人就要坐在车后挂拖里的窑货上面。
我不知道当时已经上了些年岁的爷爷,爬到那高高的窑货上面是不是有些吃力;挂拖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左右上下摇晃时,爷爷会不会有些害怕;爷爷当时是否在用力地抓着那拴货的麻绳呢?当年幼小的我,哪会注意这些,现在忆及这些细节,却已无从问起……
又需提到一个地方——沔阳。沔阳地处江汉平原,地广人稀、土地肥沃,自古以来盛产稻谷,但他们缺少烧制陶器的窑厂。于是,这里就成为聪明的木兰川人推销窑货的福地,那时市面上没什么现钱,但这难不住聪明的木兰川人。
爷爷他们和当地人以物易物,用瓦缸换取他们的稻谷。办法是个好办法,却要额外付出辛劳——一担窑货挑出门,一担稻谷挑回来,一整天肩膀不能歇。我不知道那一担担一二百斤的稻谷,在已经上了年岁的爷爷肩膀上被左右换了多少个来回,路上歇了多少次脚,才被挑回驻地。
满载窑货的东方红拖拉机开到沔阳后,仁福大伯会向当地人打听热闹的地方歇脚,再在塆里找一间空闲的房子借住下来,这就是卖窑货的临时驻地。
第二天早早吃过早饭,大家就各自挑起满满一担窑货出门叫卖了,性子要强、不甘落后的爷爷也随着他们出发了。卖窑货一般都是单独出门,如果一起走会影响销量。
那天,到了太阳落土的时候,爷爷还没有回来。糟糕,性子急的爷爷出门时忘了打听驻地的塆名及生产大队的名字,这人生地不熟的,爷爷不会出什么事吧?仁福大伯带着各位叔伯们忍着一天的疲惫,四处打听爷爷的下落,一直到深夜还没有消息。
一连两三天都没有爷爷的下落。
我不知道这几天,都是哪些好心人在收留迷路的爷爷吃饭;不知道孤独的爷爷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四处打听那不知名的小塆;那漆黑的夜里,流浪的爷爷是否有一个温暖的被窝来度过漫漫寒夜呢?我由衷感激那些帮助过爷爷的陌生好心人——希望你们幸福安康!
第四天,爷爷终于被一个骑摩托车的好心人载回。那个年代的摩托车还是非常珍贵的,好心人能够骑着它载着爷爷一整天到处打听,四处问路,可见民风的淳朴。多年以后,我每次想起这些人、那件事,心底总有阵阵暖流缓缓流淌,好心人,祝福你们!好人一生平安!
就在爷爷他们一担担窑货的进出之间,一车窑货已经被卖得所剩无几,终于在一个阴天的下午,所有窑货售罄。爷爷他们赶着把换来的稻谷装车、码好、拴牢,载着一身的疲劳,载着收获后的欣喜,回家喽!
好像也是那一次,爷爷他们在回武汉的路上发生了一段小小的插曲——行驶的东方红上满载的粮食,被几个游手好闲的歪人盯上。
回程的半路上,天黑透了,只有两盏昏黄的车灯照在那条土路上,东方红哼哼嗤嗤地缓慢爬行着。爷爷他们坐在挂拖的粮食上面,手拿扁担警惕地注视着车后,忽然,几个黑影跟了上来……
爷爷他们心里一紧,眼神盯着黑影。忽然,一个黑影快速跑上来,一双手扒上车厢,接着,又有一双手扒了上来。爷爷冷笑一声:瞎了你们的狗眼,想打我们的歪主意,老子打死你们。说话间手起扁担落,正砸在那扒车的手上,几声惨叫,几个黑影从车后滚落下去……
多年后,爷爷与我聊起这段经历时,依旧眉飞色舞,仿佛他就是一个除暴安良的大侠。幼小的我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满脸崇拜。喜欢听爷爷回忆卖窑货的那些经历,那些难忘的过往……
爷爷是我们木兰川里千百个卖窑货手艺人中的一个缩影,勤劳的木兰川窑匠,把木兰川的陶器传播得很远很远……
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景象: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挑着一担大瓦缸,吃力地行走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额头上满头大汗,却顾不得擦一下,脚下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脚滑摔破大缸……
半夜,终于到了武汉市,爷爷他们舍不得住旅社,就在东方红停驻的马路边,铺上被窝打起地铺,一来可以省去住宿费,二来可以照看车上的粮食。第二天,等收购粮食的单位一开门,仁福大伯就招呼大家卖稻谷。
揣著被汗水浸染的钞票,坐上空荡荡的东方红,爷爷他们一路颠簸著回家。
回到塆门口,奶奶早已在那里等候,她一把接过爷爷手中的蛇皮袋,相伴回家。其他叔伯也都被各自家人迎回家中。此刻,他们就是打了胜仗、远征回家的士兵。
爷爷一边与奶奶拉着家常,一边把脏衣服什么的从蛇皮袋里拿出来。我在一旁也不说话,汪倒眼睛看看爷爷,又看看他的蛇皮袋。
果然,爷爷不负我望,变戏法似的从蛇皮袋里摸出几个苹果还是橘子(有点记不清楚),顺手递一个给我,又递了一个给弟弟。我迫不及待地将苹果在洗脸毛巾上蹭两下,大口咬下去,苹果的脆甜刹那间弥漫于唇齿之间。
几十年过去了,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楚地记得那苹果的香,脆,甜……
爷爷非常疼爱我,每次出门卖窑货回来,不管苹果橘子多贵,他都不会忘记买上几个带回,给嘴馋的我和弟弟大饱口福。每一次,他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口,全留给了我们!
就在这次回来之后,爷爷感觉体力已经有些不继,从此再也没有随叔伯们一起出门卖窑货。此后,闲不住的爷爷转行做起打豆腐卖豆腐的小生意,而那次跌宕起伏的外出,也是他最后一次出门卖窑货。
幼小的我当时只晓得汪倒眼睛盯倒爷爷的蛇皮袋,巴望着蛇皮袋里香甜的水果,也不知道关心一下饱受沧桑、历尽风霜的爷爷,问问他累不累,问问他在外面有没有受气……如今细细回想,怎不叫人思亲断肠!
窑匠(其中很多都是手艺精湛的大师,请允许我用“大师”这个称呼来缅怀他们)及窑货早已随着岁月远去,留给后生晚辈无尽遐想。窑址也埋没于岁月的烟尘,不曾留下点点痕迹。可是,那些卖窑货的前辈,更有他们的难忘经历,我会藏在心底,永远铭记。
关于作者 甘永泽,1976年5月20日生于武汉市黄陂区研子镇梳子店湾(现木兰乡),现居黄陂,热爱阅读,尤其喜好正能量文字!